前一日还踌躇满志,想着如何在户部进一步推行财计改革,后一日却罢官去职,出为刺史,人生一起一落之间那莫大的落差,几乎让自忖看透世事变化无常的宇文融为之难过得吐血。整整一夜,他就这么枯坐在书斋中,粒米未进,滴水不沾,甚至他都不愿意去照镜子,不想看见镜子中那个憔悴而枯槁的自己。直到他看见郭荃和李橙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斋时,涣散的眼神这才重新有了焦点。
“宇文户部……”
这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叫了一声,面对这熟悉的称呼,宇文融不觉心里一涩,这才用沙哑的声音苦笑道:“从今往后就收起这称呼吧。再也没有什么宇文户部了,张说致仕,我被贬出京,崔隐甫直接免官……圣人实在是明察秋毫有了我们这前例,还有谁敢动辄朋党,争斗不休”
这时候宇文融终于恍然醒悟了过来,郭荃不禁暗叹为时已晚,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而李橙昨天已经去看过张说,发现张说的精神状态远远好过他的预计,再想想之前张说说过的那些话,他怎么不知道,自忖已经没有起复机会的张说是用这一招两败俱伤,断送了自己政治生命的同时,把宇文融扫出了京城,也换取了两位现任宰相的善意。他知道此前自己就算如此说,宇文融也决计不会相信,而现如今就更加没法开口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了。
“宇文户部可有什么打算?”尽管已经不该再如此称呼了,但习惯使然,郭荃还是如此问了一句。
“事已至此,怨艾也是无用,魏州刺史……总算是河北重镇,亦不是没有用武之地”一夜沮丧,宇文融终究不是那等少年入仕平步青云的人,尽管这六年来的飞黄腾达几乎让他有些飘飘然,但这重重的一跤还是跌得他彻底清醒了过来。此时此刻,他双手用力拍了拍双颊,最终微笑道,“既然能够从区区富平主簿一路升到了户部侍郎,此番就算出为魏州刺史,我也一样能够风光回来”
见宇文融总算恢复了几分平常之态,郭荃不禁心中稍定,连忙又劝解道:“这些年关中河内河北水旱大灾不断,各州刺史虽勉励救灾,但成果寥寥,如今宇文户部既然出为魏州刺史,圣人恐怕并非只是恼火朋党,也有用你主持救灾之意。要知道,满朝上下,再没有人能如同宇文户部这样走遍天下,又曾经主持过劝农救灾之事。”
这是郭荃和李橙在路上相遇之后,就商量好的话,见宇文融果然面色一动,李橙也顺势劝道:“郭御史所言不错,这些年大河屡次决口,河堤溃决,然则各州刺史非但不曾尽心尽力地救灾,反而大多还是被动等候上命,到情势紧急时方才发民夫重修堤岸,以至于灾情越发严重。要知道,去岁八月初,黄河便是在魏州决口”
此话一出,宇文融登时露出了斟酌之色。去年李隆基这位大唐天子封禅泰山之后,天下并未因此风调雨顺,反而是连场大灾。春夏之间,一场大旱不期而至,甚至一度在北方大部分地区滴雨未下,于是天子连番派重臣往祭西岳及西海河渎。而到了夏秋之间,先是河南大水,死者数以千计,而后这场水灾又愈演愈烈,由数州而蔓延到了北方近五十个州。就在去年九月,他还曾经在河南河北之地主持救灾,魏州自然也曾经去过。
这么说,天子只是愠怒,因而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但相对于已经勒令致仕的张说,他还有机会,因为他去的是魏州而不是其他那些更偏远的州,只要他展现出与职位匹配的能力和手腕,那么他就必定能够重新回朝,届时再进一步也尚未可知
“好,好,我若是就此沮丧颓废,岂不是让张说那老东西高兴了去?”宇文融霍然起身,面上重新又露出了振奋的表情,“我会让圣人知道,有些事情是非我莫属”
宇文融既是重新打起了精神,郭荃和李橙对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大气,甚至后者都压根没想着去计较宇文融对张说的怨念和诋毁。而对于这两个曾经屡受自己提拔举荐,关键时刻仍不离弃的心腹,宇文融在打起精神之后,不免又想到了更加实际的问题。
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从宰相执政,再到他们这些执掌各部牛耳的高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人,就如同当初张说罢相,当初他重用过的人,如王翰张九龄等等,纷纷左迁贬官,现如今他出为魏州刺史,张说罢相,李橙这个与张说和他有两重关系的自然很难再留在户部度支员外郎的任上,至于郭荃,出身寒素又没有靠得住强援的他,又怎可能再留在御史台?
“你们两个……李郎,你不妨去见见张说,他既然器重于你,总不会看着你被我牵累,就算左迁,也能给你一个好建议。都畿道河东道河北道,总是远远好过那些偏远的地方。”宇文融见李橙先是一愣,旋即长揖道谢,又说了些安慰话便告退而去,他招手示意郭荃到身前来,沉默片刻便苦笑了一声。